以下文章轉載自
黃怡, 1999, 「人本教育電子報」
「上帝喜歡開玩笑──伍迪艾倫的分析風格」
伍迪艾倫藉著電影的技術,解構我們日常生活中的表象世界,
將人們潛意識裡「已知,卻又懼怕承認的真相」一一浮現。
他說導演大不大倒無所謂,
但導演的眼光必須高大,這才是要點。
在記者會中,有位小姐問艾倫:
「有人說你的系列電影祇凸顯了一件事情:你是個自戀狂
(Narcissus,希臘神祇,指愛戀自己水中的倒影,
溺死後化成水仙的美少年)。」
艾倫聳聳肩回答:
「我知道很多人覺得我自戀,或是太自我中心。
事實上,假使你要把我比喻成希臘神祇,水仙神還不是最恰當的。」
「那麼哪個神才恰當?」記者緊問不捨。
「是宙斯(Zeus,希臘神話中的主神)。」
他理所當然地說,惹起哄堂大笑。
(《星塵往事》,Stardust Memories,1980,伍迪艾倫自編自導自演。)
在夜總會裡,艾倫講到一段大學的軼事:
「那天考形而上學,我被打了零分,
原因是我作弊,我偷看了鄰座同學的靈魂。」
觀眾拍桌叫好,鼓掌大樂。
(《安妮霍爾》,Annie Hall,1977,伍迪自導自演,
與Marshall Brickman聯合編劇,
此片贏得當年奧斯卡最佳影片、最佳編劇、最佳導演、最佳女主角,
伍迪有兩個小金人,但是他沒去,
因為那天是星期一,他維持老習慣,
在紐約一個爵士樂酒館演奏木管。)
在一場家庭討論中,
爸爸(亞倫阿達飾演,是個成功的律師)大放厥詞:
「天下的事情真沒道裡,我建議假如真有上帝的話,
很多人應該聯合起來,對上帝提起集體訴訟。」
(《大家都說我愛你》,Everyone Says I Love You,1996,
伍迪艾倫自編自導自演,
女主角有茱莉蘿伯斯、歌蒂韓,
艾德華諾頓也有個角色,全劇是歌舞片。)
在好萊塢以「反好萊塢」贏了世界市場
假如你是二十五歲以上、心智健全的現代社會的人,
而至今尚未看過任何伍迪艾倫(Woody Allen)的電影,那就太遜了。
不是什麼跟不跟從流行的問題,這麼說好了:
如果美國的電影工業代表著全世界電影觀眾的消費主流,
那麼「好萊塢」就代表著美國電影的主流,你能夠想像嗎?
在如此多大製作、大卡斯的好萊塢電影之外,
異軍突起了一股「反好萊塢」的力量,
以它獨特的敘事方式,贏得了世界性的市場,
並吸引了非知識份子與知識份子兩種極端類型的觀眾,
而且在電影學術中,變成不可或缺的研究項目。
是的,我現在講的就是伍迪艾倫的成功故事,
更難得的是,
如果我們把《安妮霍爾》看成是他事業的里程碑,
二十二年來,伍迪艾倫的光環並未消黯,
他仍是一年復一年的,
給我們帶來充滿人生睿智的電影,
有時傷感,但絕對不教你懷憂喪志;
有時爆笑,卻永遠不讓你得意忘形。
說起來,伍迪艾倫是所有電影導演的導演。
從形式方面來說,
他運用分割畫面、卡通動畫、瞬間回憶、意識流過、幻想等技巧,
來表達人物的多重性格與動機,組合千變萬化,
譬如《大家都說我愛你》
艾倫與歌蒂韓在巴黎塞納河邊跳舞那場戲,
他甚至以電腦技巧來達到幽默效果。
然而他是以一種「公開的」技巧來敘事,
譬如,《艾莉絲》(Alice,1989)中,
神秘的中醫楊醫師,給了米亞法蘿一帖秘方,
讓她可以隱身,
潛入丈夫的辦公室看他與其他女人調情;
但另一方面,這又是個寫實的電影,
講的是現代生活中關於人的意義之追求,
而觀眾卻不覺扞格,
絕沒有人說:「隱身?拜託啊,伍迪是不是頭腦壞掉了!」
即使最笨的觀眾,
都可以了解伍迪艾倫是藉著這些電影的技術,
在解構日常生活中的表象世界,
而解構後的世界是那麼地清晰與真實,
乃因為在我們的潛意識裡,早已知道這些真相,
祇是由於懼怕承認,而似乎總欠缺一種將真相浮現的媒材。
有些研究電影的學者給伍迪戴高帽,
稱讚他,說他是「為我們整個文化與時代做了總體的精神分析」。
當然,二次大戰後所謂「現代化」的過程,
包含了大量的美國化,
所以我們這些第三世界的觀眾看來,
也頗能同理片中意涵。
拿精神分析解構重組片中人物
講到精神分析,
伍迪艾倫倒不全然是佛洛伊德的信徒,
在《大家都說我愛你》中,歌蒂韓對伍迪說:
「記不記得,你老是對事情拿不定主意,
想當年,你一下想當精神分析師,一下又想當作家。」
伍迪兩手一攤,答道:
「後來我妥協了,
我決定當一個作家兼病患,給醫師做精神分析。」
事實上,佛洛伊德的精神分析術,
亦成為伍迪電影中經常察考的主題:
譬如《星塵往事》一開始,
就是一個黑白的夢境,
譬如《另一個女人》,
吉娜羅倫斯(Gena Rowlands,在片中扮演一位克制情慾的作家,極為精彩)
因為偷聽隔壁的病患接受精神分析治療,
遂喚起她深層的渴望,進而幡然醒悟。
精神分析,分析別人與自我分析,
原本就是當代最重要的文化現象之一,
伍迪艾倫不僅拿精神分析當他解構與重組片中人物的工具,
有時也利用心理學上的「相互主觀」,
做片中人物社會關係的交叉分析。
譬如在《我心深處》(Interior,伍迪艾倫自編自導),
他放棄慣用的一切電影技巧,
以一家人不同的性格典範,
做為面對相同現實的多重視角之基礎,
在這些性格典範嚴重對立時,
家庭分裂就產生了。
這部電影是伍迪向瑞典大師柏格曼致敬的作品,
運鏡極為凝重,以冷淡的說故事手法,
呈示了美國知識份子家庭的刻板悲劇,
性格決定命運,知識祇能強化其性格,
卻無能使生命變得靈活,
這時的精神分析即使做得淋漓盡致,
其救濟功能亦有極限。
在《罪與愆》(Crimes and Misdemeanors,
1989,或譯《愛與罪》)中,
馬丁藍道飾演一位功成名就的眼科醫師,
獲知他那黑道相關的弟弟已找人將他情婦幹掉後,
臉色慘白,從家庭派對中匆忙退席,
卻能夠很從容地進入情婦公寓,
一方面哀慟,
另一方面也仔細地撿走和他相關的任何物件,
這時,藍道臉上的特寫和他的手部表情,
完全是悖反的。
伍迪輕巧地以顯出人物本身影像衝突的共時性,
來強調其內心的掙扎與和解。
這部電影是他的極品之作,以兩條線來發展故事,
一條極其沉重,一條極其詼諧,
看似無關,卻輻輳交纏,
相互觀照著人生的道德結構之崩解。
片中的猶太色彩奇濃,
片段的高潮戲,多在種種的慶典、喜宴、餐敘等場合中進行,
多處引用聖經舊約的話,強調罪疚與懲罰,
以及上帝的眼睛無所不在。
有些研究伍迪艾倫的學者,
認為過去伍迪雖喜拿猶太人的思行開玩笑,
《罪與愆》卻是一部他正視自己的種族根源,
反省人的倫理觀與文化承傳之關係的電影。
一九九四年以前,
記者問伍迪愛倫作品中,哪幾部是最鍾愛的,
他的標準答案是:
《星塵往事》、《變色龍》(Zelig,1983,伍迪艾倫自編自導自演)、
《開羅紫玫瑰》(The Purple Rose of Cairo,1985,伍迪艾倫自編自導,米亞法羅主演)
和《賢伉儷》(Husbands and Wives,1992,伍迪愛倫自編自導自演)。
嚴格說來,後面這兩部片子,都和《安妮霍爾》一樣,
談到愛情本質以及愛情與幻夢的因果問題,
《曼哈頓》(Manhattan,1979)、
《漢娜姊妹》(Hannah and Her Sisters,1986)
《曼哈頓神秘謀殺案》(Manhattan Murder Mystery,1993)
亦屬同一系列,愛情與自我尋找是分不了家的,
而經常的,所謂的「我找到了」,
亦不過是人類幻覺的表現極致,
因此成功與失敗並不真正存在,
存在的祇是身邊的「那個他(她)」罷了。
《安妮霍爾》到末尾,伍迪講了個笑話:
「有個人到他的精神科醫師那兒去,說,
醫師醫師,我弟弟瘋了,他以為他自己是隻雞。
醫師說,那你怎麼沒把你弟弟帶來我看看。
那人回答,醫師,不行啊,因為我需要他生的蛋。」
伍迪的結論是:
為什麼大家明知愛情的無稽,卻偏偏要繼續談戀愛呢?
因為我們都需要蛋啊!
一般說來,伍迪艾倫的電影自傳性都很強,
尤其以《那個時代》(Radio Days,1987)與《星塵往事》為最,
不過後者是他成名後的心靈日記,
在片中,伍迪幾乎是反智的,他說:
「我在大學裡選了一門課叫存在主義,
考試時有十個題目,我一個也不會,交了白卷,
老師給了我一百分。」
這也是伍迪最放縱的一部電影,
形式內容上都呈現無政府狀態。
值得注意的是,即使是這部他最自我陷溺的電影,
仍展露著一種洞若觀火的人性透悉,
使人不禁懷疑,或許伍迪不是開玩笑的,
就電影這門行業而言,他確實是個宙斯,
他幾乎可以把拍片構想達到百分之百的效果。
而《變色龍》這部完全虛構的故事,
更表露了伍迪艾倫是個卓越的幽默操縱者,
他利用影像、對話、一切,
把幽默變成一種電影上的文藝,
像是製作麵包時,在麵團中的發酵粉,
沒有它,伍迪艾倫的風格簡直無法成立。
《變色龍》的主題是人類的「同化」,
以及同化過程對人的破壞性。
在同類主題的電影中,
像《變色龍》這樣有顛覆性的表現之電影,並不多見。
一九三五年長大於紐約布魯克林區的伍迪艾倫,
至今,已導了三十一部電影。
這位體重一百二十磅,
瘦削蒼白、戴著厚黑框的猶太裔美國人,
已引起電影學術圈近四十年的探討,
關於他個人、他電影的書、寫真集,仍然不斷地出版。
他十八歲時寫笑話出身,售價極高;
進了紐約大學後,卻因覺得無聊而輟學。
他熱愛爵士樂,
每週一在曼哈頓的Michael's Pub 演奏,
自一九七一年至今。
他認為紐約就是他的世界,不太喜歡旅行。
這位片中幾乎不談暴力的導演,
跟演員從不大聲講話,拍片時連「Cut」(停)都不喊。
最近,有人問到他身為電影史上「最偉大導演之一」的感想,
他說:「導演大不大倒無所謂,
但導演的眼光必須高大,這才是要點。」
註:關於伍迪艾倫的網站極多,良莠不齊,
但是關於他的舊聞與新聞,都不難找到。
關於他的電影及個人,書籍也很多,
在國家電影資料館裡可以找到一些,
我特別推薦劍橋大學出版社1993年版的
《The Films of Woody Allen》,
作者是Sam B. Girgus,
是研究他電影的著作中最有深度的一本書。
中文有遠流版的《戲假情真:伍迪艾倫的電影人生》
較偏重他從影的相關記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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